肚子好饿,我已经好久没吃过东西了。
刚开始时就像是被挤压着一样,从身体传出一阵又一阵的绞痛。那是胃部在抗议的感觉,我很理所当然地无视它,默默承受着这痛楚。没想到才几十分钟的时间,那种空腹感消失了,只留下纯粹的无力感。
啊?不吃东西就只是这么儿戏的事吗?
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人还要吃食物了?常常听到人说,饥饿是最能体会死亡的事之一,照这逻辑推论,活着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彷佛是神明对我这种有点强词夺理的理论感到不快,我很快地就尝到了苦果。
伴随着二度袭来的肚饿,这次我的胃部起了更严重的抗议,简直让我觉得是在搞革命也不过份。
超痛的。
痛得要死。
同样都是痛楚,但程度完全不同,甚至让人有种「上次的绞痛只是在沙滩晒太阳一样」的过份感想。而且头也开始晕起来,世界天旋地转的,与胃痛的感觉混在一起,令人感觉很想吐。
不行了,完全受不了。
即使这等于抹杀我的人格、我的回忆,我也忍不了继续饿下去。
八月一日,距今八天之前,我的女朋友诗欣失踪了。
八月三日,有人找到我送给她的戒指,连同右手一起。
那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
本来我们约好那天早上吃完饭后看是到海边散步或是开个车到处兜风,下午去看个新上映的爱情电影,之后到商场逛街,最后找间得体的食店一起吃晚饭结束这平静又幸福的一天。
可是我中午就回家去了。到了晚上时我捉起电话,拨号到诗欣的家里。接听的是她母亲,在印象中我们就只见过一次面,是位胖胖的典型中年妇女。
「喂?请问是伯母吗?」
「是诗欣的男朋友吗?什么事了?」
「我想找诗欣,今天明明跟她约好见面,可是我却没看见她。本来还以为是有什么急事,可是现在都晚上了还没有收到她的电话,想问问她是不是我不小心惹她生气了。」
我小心翼翼地说着,生怕伯母会生气。虽然对方是我女友的家人,但始终一点也不熟络,要是诗欣真的对我有不满,很有可能会向伯母寻求帮助。
然而,电话另一头传来的不是愤怒,而是不解:
「咦?你在说什么啊?诗欣她今天早上就出门口了,你真的没有碰到她吗?」
事件,就由这里开始。
又过了没多久,有人在一条小巷里发现某位女性的手臂。
据偶尔听来的流言所说,那条手臂已经缺了好几块肉,猜想是被野狗或是老鼠之类所啃食。
要不是她手上还戴着我送给她的戒指,那枚刻着我们名字的戒指,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她被发现了。
上门找我的是一位中年警察,他把戒指的照片交给我看,染上的血迹已经不再鲜要而发黑。长着一张老练脸孔的警察随即把事情说给我听,我很快就吐出来。
当时的我正在吃午饭。
那也是我上一次进食的时候了。
一直到现在我才打算重新吃东西。每次的胃绞痛,都像在提醒我还活着一样,说来或许很奇怪,但我很想珍惜这种痛楚。很想珍惜因为诗欣死亡,而令我禁食产生的痛。
也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打心底爱着女友并不是谎言。
我走到楼下,任由自己漠无目的走着。四周都是我跟诗欣去过的餐厅,我不想踏进那些地方,我觉得我吃到一半会在店里吐出来,然后像个神经病一样逃走。
可是我不久后就发现,怀抱着这种想法也未免太不切实际了。这一带的餐厅不是都跟诗欣去过,就是要贵得吃不起、也没心情用餐的高级餐厅。
「呜咕……」
咕噜噜的叫声连同痛楚一起发出,在催促着我。
怎么办好了……即使会吐,但多少有食物留在胃里吧?
难受的感觉持续在胃里翻腾,连同晕眩的大脑一起警告我不要想太多。真的要去吗?废话。我会吐出来。反正是你自找来的,不是吗?
吃吧。
再不吃的话,你会死的。
大脑毫不留情地告诉我现实,比起伤感脑袋擅自决定了现实是胜利的一方。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站在路中心一动也不动,脸上的胡子并没有怎样打理,衣服也穿得随随便便的,在旁人的眼里肯定是个注目的怪人。
一旦意识到这点,羞耻的感觉便涌了上来,下一秒钟我逃难似地走进了前方的转角处。
「啊!」
「哇!」
几乎是同时发出的声音,其中一个是我叫的。
在转角处出来一位高挑的年轻女性,我们双方都吓了一跳。有点可笑地,我身为撞人的一方理应站得更稳,但空腹的无力感却让我差点跌倒。
「抱、抱歉……」
我道歉过后打算匆忙离开,免得生事。可是却走了那么几步,没想到我的手却被拉着了。回过头一看,那位女性正捉着我的手不放。
那是位漂亮的女性,留着充满自信的短发,双眼有神而清澈,还有笔直的鼻梁和较为深刻的轮廓,看上去有点混血儿的味道。
是打算找碴吗?我都已经道歉了……不对,在那之前,来找我碴又会有什么好处?
就在我思考对方意图时,她却率先一步开口说:
「等等!你不认得我了?」
「啊……」
混血儿……想起来了,我还在读高中时,班上有一位女同学因为混血儿的外表而特别引人注目,几乎全年级的人都知道她是谁。
她的名字叫陈小惠,在记忆中是个要来得胖点和更土气的女孩子,并没有现在这么漂亮。好几年不见了,没想到她变成了令人忍不住行注目礼的女性。
发觉对方原来是认识的人,一下子变得更尴尬了。
虽然我跟小惠并不是关系不好,也算得上是谈得来的异性朋友,但彼此间说白了并没有多熟络,不然我也不会认不出她。
「妳变了很多呢。」
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我坦承地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看到我的反应,她咯咯地笑着。
「也不用那么吃惊啦,人总是会变的嘛。你也是跟高中时期不同了。」
「嗯……的确变了不少。」
只不过,我身上也有些地方并没有在改变就是了。
倒不如说变得越发猖狂。
短暂的沉默后,最终还是由小惠先开口。
「不如……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正合我意呢。
最终我们来到了一间普通的餐厅,理所当然地,这里也是我跟诗欣来过的地方。就结果论而言,我还是做出了跟预想中差不多的事。
人都是这样的吗?不管怎么走也好,最终还是会回到某个点上,简直就是不容许脱轨的列车,光是想想就觉得有点恐怖。
「怎么了吗?这里的东西不合胃口?」
「不是不是,不用在意我。」
进来后没多久就找了个位子坐下,我点了一份鲜虾奶油意大利面,而小惠则要了一碟蕃茄肉丸的口味。端上来的菜肴香喷喷的令人垂涎,但我还是在犹疑要不要吃下肚。
假如把它吃掉的话,说不定我就真的会失去诗欣了。
举在空中的叉子卷满了面条,拿着叉子的手也在擅抖着。虽然有点……是很不礼貌,但我想还是作罢了,等那天我饿晕在街上时再说吧――
「对不起。」
说话的人并不是我。
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饿到出现幻觉了,可是小惠又再一次说了句「对不起」。这让我感到疑惑,据我所知,她应该没有对我做什么值得内疚的事才对。
难不成杀死诗欣的凶手就是小惠吗!
蠢死了。
今天才重新见面的人,那可能会在快十天前杀了我的女友。
「对于你女朋友的事……我很抱歉……」
「……什么?」
「我是说……我知道你最近失去了女朋友,然后连半点东西也没吃过的事也知道……我很抱歉。」
头脑变得清醒一点了,我战战兢兢地问:
「为什么妳会知道?」
小惠笑了,只不过那笑容有点勉强。
「我正在当女警官。」
女警官……我想起来了,那个经常来我家门前做访问的警察说过,他还有个拍档一起负责这案件,只不过因为生病的关系所以暂时休假。
想不居然会以这种方式跟另一位警察见面。
既然小惠是负责诗欣案件的人,那么她会知道我的事也不奇怪。多半是从那个中年警察问来的吧,说起来,那个人也曾经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劝告我要吃点东西进肚。
如此一想,这次的见面或许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偶然。
「是吗……谢谢妳关心了。」
「我一看照片就把你认出来。本来我是打算装成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平平常常地吃一顿饭……可是……我的演技很烂吧?」
小惠苦笑了一下,见面以来,我感觉她这个笑容最坦率了。
「没有。要不是妳说出来,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喔?这样看来我也挺不赖的嘛。」
我喝了一口水,也许是错觉,滑过喉咙的瞬间有点灸热。
窗外刚好走过一男一女和两位小孩,他们都笑得好幸福的样子。
曾几何时,我也幻想过自己可以笑得那么幸福,如今我却只觉得那是个蠢念头。对,比我以为小惠是凶手还要蠢。
我那有可能像那样开心地笑着。
就在我快要把餐具放回桌面时,有人制止我了。
「如果找不到人倾诉的话,我愿意把时间借给你。」
她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很温柔,温柔得像是母鸡呵护在自己的小孩一样。如果我不是个大男人而只是位小孩子的话,此刻肯定正被紧紧抱着吧。
我低下了头轻声啜泣,我什么也做不到,除了哭出来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悲伤的心情再次袭来,比以往每一次都来得要夸张、要强烈,也更令我心痛。
这天的意大利面很好吃,奶油和虾的味道被我牢牢在脑中,连同那名为「伤心」的味道,一起成为了我久违的食粮。
「你要打起精神来,我很想再一次看到那个充满精神的你。」
在前往我家的分叉口上,小惠跟我交换了电话号码作定期联络。她家的位置在我家的相反方向,毕竟我住的地方也是有够偏僻。
「我记忆中的你可是很有朝气,每天都精神奕奕的样子。」
「嗯,我会努力试试的了。」
失去诗欣之后,我整个人都变得憔悴多了,双眼无神又混浊,光是照镜子都能感受到围着我的那股黑漆漆的气息。
但或许我可以试着慢慢地告别这阵氛围。
我搞不懂这是不是好事,但人总是要前进才行。
「有要事的话再联络我吧……不对,即使只是想找个人聊天也可以找我,我绝对会空出时间来的。」
「这该不会是警察的工作之一吧?」
我试着开玩笑,但貌似我非常缺乏幽默感。
小惠并没有生气,她一边离开一边说着:
「当然是作为朋友的立场啦。」
她留下这句话后便正式离开了,身影渐行渐远,终于在没入转角处后消失不见。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后,我也才开始回家。
我住的房子正如我所说,是位处偏僻的地方。平时都没半个人来,假如说小惠住的住宅区好比一座热闹的城市,我这里则几乎可以说是鸟不生蛋的荒郊野岭――毕竟打开窗户就能嗅到臭水渠的味道。
唯一的好处是独立屋的自由度很高,不然还真不会有人想住这种地方。
打开房门,里头一如我外出时乱糟糟的。
「啊啊……结果我还是吃了东西。」
本来还打算饿到晕倒为止,可是那感觉真的太难受了,而且多少也是因为小惠的原因吧?想不到在失意的时候,别人的安慰真的有远超想象的效果。
我打开冰箱,拿出许久前放在里头的麦茶,我喝了一口,想吐的感觉已经没有了。
我打开一间上了锁的房间,地上被我挖了一个大洞。我打开盖着洞的木板。里头放着诗欣的尸体,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上边也爬着蛆虫。
恶心的气味传来,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试过任何一次作呕。在不到一个小时前,我觉得这味道比菜肴的香味好得多了。
「都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这并不是演戏也不是什么精神失常。饥饿会令人发疯,但我现在可是正常得很。我想说的是,人是我杀的。
我可从来都没说过杀人凶手不是我。
虽然这是不可抗力,但没想到我还真跟警察当起朋友来了。虽然托这一带荒无人烟加上垃圾的臭味所赐,即使是这种笨拙的处理也可以瞒过别人。
中年警察的话我还能拒之门外,而且他也没有怀疑我,但要是小惠来探望我了,那就不好办了。
「果然还是要找个方法处理掉啊……」
即使她已经变成这样子也好,但诗欣是我至今仍然爱着的女朋友。撇去我会被逮捕这点不谈,我想她也不希望别人看见她这个腐烂到极点的样子。
光是回想起我把她的右手切下来丢在小巷子时,我就心痛起来。果然还是只切手指吧?不对,那不太够,至少应该手掌才对。
我爱的女人被杀死了,她的尸体还被残忍地对待,甚至有一部份成为了动物的食粮。我的心再次痛起来,两行泪珠从我的脸上滑过,等到我发现时,我已经跪在地上抱着头。
「对不起……」
我很爱诗欣,这并不是谎话。
就算翻寻我一生的纪录,也很难找到这么可信的说话。
也因此,在失去她的时候我感到心在流血。我的生活曾经因为诗欣而变得美满,可是伴随着锤子的敲击、还有刀子的切割,我失去了一半的灵魂。
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只有失去重要的东西,我才能肯定自己活着、才能让我感到存在的意义。
我想这并不是什么很不得了的想法,相比起快乐杀人犯和发泄怒火而伤人的犯罪者,我觉得我有人性得多了,而且脑袋也正常得多了。
寻找活着的实感,这不是所有人都在做的事情吗?我并没有沉迷在一时的快乐或是迷失在愤怒之中,也没有看待虫蚁一样杀死别人,这绝对是我身为正常人的理据。
哭过之后,泪水已经开始蒸发,眼睛只剩下苦涩而发烫的感觉。
我把木板重新盖上,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处理好这件事。我不怎么想被捕,虽然进到监狱里有伙食、有工作、有床可以睡,感觉也不是很糟,只不过尽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在外边生活。
把关着最珍贵东西的门重新锁上后,我走向放着计算机的桌子。虽然看上去有点蠢,但如今我也只能求助于网友。我输入诸如「尸体处理」、「弃尸」、「藏尸」之类的关键词,网络有时还真是方便过头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那些人不会想呕的么?」
不搜寻还比较好,没想到清一色都是些碎尸的提案。不,我不要再伤害诗欣,我不想她死了之后还没法保持完整。为了让她的死亡被人确认而切下右手已经让我很不情愿了,更别提切得更细块。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杀人,朋友、信任的上司、可爱的后辈……但杀人后把尸体带回家还是头一次。因此我对这方面的知识还真的一窍不通。
要不弄点土回来盖着试试吧,刚好也能当成在家里给她建个坟。
铃铃铃、铃铃铃。
电话在这时响起,设定是最原始的铃声。
「喂?」
「是我啦,小惠啦。」
没想到这么快便来找我了,距离上次见面才刚过去四天。
我听着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游标接近无目的地在屏幕上走动。那个中年警察已经好些天没来了,预想是把诗欣的事当成悬案了吧。
「还在担心我吗?放心吧,这几天我有好好地吃东西。」
「那就再好不过,我手上有两张戏票,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咦?没来由地就露出了这句。
因为我也有点好奇她会邀我去看什么东西,因此我也没多想就开口问:
「请问名字是?」
「说出来别笑喔……哥布尔与塞顿历险记。」
哥布尔与塞顿历险记……听上去是外国电影,我凭着感觉在搜寻网站上打出「哥布尔」这音译名字的正确写法,没想到才打出「哥布」两个字搜寻器就帮我自动找出全名了。
点进随便一个影评网站一看,这是套风评很好的电影,十颗星星里头能拿到八颗。只不过这是套外国的动画卡通,适合一家人一起看的那种低龄向作品。
才那么一下子,我感觉到电话的另一头有点可爱。
「这不是动画片吗?」
「唔……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肯定不知道吧?其实我从高中开始就很喜欢看外国的动画电影了。」
「那还真是令人意外……」
「不要因为是动画片就小看它喔!仔细看的话其实是很有深度的说!」
电话的另一头有点激动,看来她是真心喜欢这方面的东西。
稍微思考了一下后,我回答道:
「好吧,刚好也能散一下心……如果妳不介意我或许会突然变得很情绪化。」
「没事,只要你能出来就很好了。」
之后我们又闲聊了一会,都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话。最后决定在明天下午见面,地点是戏院的正门口。这感觉很微妙,跟小惠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到另一种充实的感觉,我好像正在一点点地修复自己。
我还是很爱诗欣,也不打算变心。对我来说小惠并不构成恋爱的对像,虽然她很温柔也漂亮,但并不是会让我特别心动的类型。
到底我还能沉沦多久呢?
我抱着这个疑问一整天,连原本打算外出买泥土的计划也被忘掉了。
那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走在空无一人的小镇上,四周很奇怪,但我也说不出到底什么地方古怪。天空在下着雨,我撑着不知什么地方捉来的伞子。
整世界都有点灰灰暗暗的感觉,或许是雨水的关系吧?
在小镇前方的山坡上有一棵高丛入云的大树,我往前走去,鞋子在湿湿黏黏的地上踏着,每走一步都像有什么东西拉扯着我一样。
树生长的地方很远,即使走上一整天也未必可以去到那位置,但我没来由地有种必须前往的感觉。在途中我看见很多不知名的昆虫,爬满了四周的地面、房子、路牌,越是接近大树就越多。我想那棵树或许是这世界的生命之源吧,毕竟你看,这里什么生命都没有,就只有我和昆虫。
那么,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走过去呢?或者说是被吸引过去呢?
雨水并没有停止的意思,看不清颜色的暗淡雨水还在持续落下。
搞不懂原因啊。
到我起床的时候,已经快到跟小惠约定好的时间。
身体有点累,是昨天的梦所影响吗?该不会我在梦消耗的体力全数转移到现实的我身上吧?
重新看了眼时钟,没时间再给我在浪费了。我匆忙地换好衣服,在换好衣服后看了眼上锁的房间,心情有点复杂。不过我还是踏出家门去。
在离开之前,我对着鞋柜上的女友相片说了声:
「我出门去了。」
希望今天一切顺利吧。
世界是一条大河流,所有的人都顺着潮流往同一个方向前进,我也不过如此,并没有脱队也没有逆向行走,只是前进的方法有点不同罢了。
如今,我也要往新的方向前进了。
幸运的是,我刚到车站就有公交车来到。也因此即使时间有点吃紧,我还是勉勉强强地成为一个守时的男人。
而小惠一早就在那里等着我了。
她身上穿着黑白条纹相间的长袖衣服,配上一条能展现美好身材的深蓝色窄裙,脚上穿着蓝色的高跟鞋。远远看去挺有模特儿的风范,要是再长高个几厘米的话,搞不好现在就有星探跑上去递名片了。
她发现我的视线了,我向她挥挥手致意,得到一个美丽的笑容作回报。
「等很久了吗?」
「也不算很久……只不过居然要让女生等待,有点失礼喔。」
「抱歉抱歉,午饭就算我的好了。」
「还算你会说话,原谅你吧。」
小惠与外表不相符地笑着,这种年纪还喜欢看低龄向动画片的人果然保有一份童真。
「只不过我还是要你做点事来补偿。」
「什么事?」
她故作神秘地别过身子,用背部和侧脸对着我说:
「等看完电影再说吧。」
古古怪怪的,令人有些在意呢。
电影的内容跟我猜想的差不多,总括而言就是个友情与勇气与冒险的故事,主角是胆小鬼哥布尔跟他调皮的朋友塞顿。有一天他们不小心闯进神秘的森林里头,经过一连串的经历后,塞顿被森林的魔女捉着关在高塔里,而一向胆小的哥布尔最后挺身而出拯救他的朋友。
因为我对动画电影真的没什么兴趣,因此我也分不出来到底好不好看,反正我是没法尽情投入剧情就是了。但离场时四周的观众连同小惠都很满足的样子,我想应该还是挺不错的。
只不过,故事中有个场景让我很在意。把塞顿禁闭起来的高塔从矮小的哥布尔看去简直像参天巨木一样,我不由得想起梦里的那棵大树。
如果说哥布尔是为了寻找他的朋友才跑向高塔,那我又是为了什么才到大树那边去?我到底是想寻找些什么呢?
我可能对这个梦有点认真过头了。
「接下来干什么好呢?」
小惠开口问道。确实,难得出来总不会只是看个电影就回家去,这样有点无趣过头了。只不过我并没有回答她,因为我知道她早就有打算,这不过是给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当个引子罢了。
所以,我决定沉默不语当个观众看她演这出独角戏。
看到我也配合的样子,她接续着说:
「不如就去你家吧?」
「什么!」
这还真出乎意料了。怎么会有人突然提这要求?我突然想起了小惠是一位警察,诉说着危险的警报在大脑不断发出声音。
我试探地开口问:
「为什么要来我家?我那里什么也没有。」
「没什么,就是想去看看。」
这回答就等于什么也没答过。
唔……仔细想想,如果她确定杀死诗欣的人是我,那又何必跟我绕圈子呢?甚至不用跟我客气,直接用警察的身份破门搜证就好。
这只是偶然而已,对,虽然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想来我家,但跟诗欣绝对没有关系就是了。只不过能拒绝还是拒绝掉吧。
「我可能……」
「不能拒绝喔,」她把我的话打断,同时把显示时间的手机屏幕拿给我看「记得吗?这是你迟到对我的补偿。」
看来是不能拒绝了。
想了想,就算被逮捕好像也没差。毕竟我在不久前才重新确认过一次,监狱的生活也没有多糟,就除了很难保证同监房的室友是不是心理变态这点外。
「有点臭的味道……」
「妳那个同事也说过类似的话。所以我才说这里没什么好看看的。」
「不打算搬家吗?」
「唯一的好处是便宜,对我来说这点很重要。」当然,要是我搬走了的话诗欣肯定会马上被发现,这也是另一个原因。
「要是我的话肯定无法在这里待下去。」
虽然嘴巴上这样说,但小惠还是把鞋子脱掉,大大方方地踏进我的家门。途中她的目光停留在诗欣的照片上,她可能以为我没有发觉,没两下就把视线移开了。
我请她坐在外头的沙发上,自己走到厨房处替她倒了杯开水。
是说,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把一个警察邀请到家里,对方还要是负责自己犯下的杀人案。更糟的是她说穿了跟我关系并没有多好,算上这次也不过才见过面两次――高中生时代就别算了,一旦毕业后就是另一段人生――我肯定是有那根筋不对劲。
走出厨房,小惠乖乖地坐在沙发上什么也没有做。我把水杯放到她的面前,于坐在她对面的同时得到一个礼貌性道谢。
「如妳所看,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距离晚饭也还有点时间,我觉得妳来错地方了。」
「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不是还有你在吗?」
「这是强词夺理吧。」
如果只是想找我来陪伴的话,我认为没必要限定在我家里。
「我想听你说说你女朋友的事。」
「听我说……诗欣的事?」
「嗯。」
小惠点了点头,美丽的脸上又出现了在餐厅里头见过一次的温柔。
如同一小片叶子一样细小而柔软,却足以把我包覆住。受到她的影响,我不知不觉中也开口说话了。
「你上一次哭得很厉害……虽然很厉害,可是却什么也没有说。我猜……你一定是很爱那个叫诗欣的女生。是在鞋柜照片上的那位女性吗?感觉她很可爱呢。不介意的话,能跟我分享一下她的故事吗?」
小惠的眼睛很漂亮,漂亮得有种令人慑心的魔力。
「诗欣她的确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她很喜欢甜食,也有点任性,常常会跟我要求这样那样。可是一旦发现我很为难时,却会想方法换另一个话题。」
感情像是满载一样,化作实体溢出来。
「她……她明明……明明就很笨拙,却总是爱逞强。可是我好喜欢那个倔强的样子、也好喜欢她笑出来的样子、发呆的样子也很喜欢、就连生气的样子我都觉得好可爱……」
我再一次流下了眼泪,可是这次的泪水特别温暖。
「我好喜欢……咽……我好喜欢诗欣……我们都已经在计划着结婚的事……呜哇哇……我是……我是爱着她……呜哇哇……」
说到后来,我只能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婴儿一样,口齿不清地发出难以办别的声音。就连我自己都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更别提小惠了。但她还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多余的怜悯,也没有过份的伤心。
我想,我知道了为什么我会特别在意小惠了。
直到现在,我还不认为小惠是我喜欢的女生类型。她很优秀,但不是我的目标。但是,小惠身上的温柔无容置疑地救赎了我,她把因为失去至爱而受伤的我细心地捧在手掌心。
在她的面前,我总是不自觉地就流露出软弱的一面,对于处于前所未有悲伤的我来说,她是我心灵上最重要的支柱。
如果这时失去她的话,连同诗欣带给我的心灵空洞一起,肯定会对我造成无可挽救的二度打击。
我由心地露出这个想法。
等到情绪平静后天色已经暗下来。我开口问小惠要不要留下来吃个晚饭再回家,事到如今我也顾不了什么尸体之类的问题,很自然而然地就问出口了。
可是我却收到了这样的回答:
「不用了,我在家里有得吃的。」
「还想好好报答妳一下呢……只好留待下次了。」
「是呢,你可要记着喔?」
小惠又咯咯的笑出来,我发现她很喜欢发出这样的笑声。
把她送到屋子外,刚说完再见打算关上门时,没想到她却回过头来粗暴地把门撞开。在我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她的头已经靠到我的胸膛上。
有点重量的感觉靠上来,我下意识地挺起胸膛站直身子。
「你肯定没发现吧?我从高中时就喜欢上你了。一直到毕业在大学上课为止,我足足喜欢了你五、六年。我还以为这已经变成我回忆的一页纸,可是在看到你的照片时,我却没来由地觉得,『啊啊,我还喜欢着这个人』。」
她把头部从我的胸膛拿开,一向天真的笑脸上落下了泪水,短短十多秒的时间就变成了多愁善感的女人。
「这实在很不适合现在说出来,但我还喜欢你。我无法衡量诗欣对你有多重要……因为我发现你真的很爱她。」
说着,她给了我一个满是泪水的笑脸。
我呆立在原地,一只字也说不出来。
「好蠢喔……真的好蠢,我都已经过去了天真的小女孩阶段,结果还是这么幼稚……我想你肯定觉得我很莫名其妙,甚至会讨厌吧?」
没有这回事。
绝对没有这回事。
我很想开口告诉她,告诉小惠我一点也不讨厌妳,因为有妳在我才得以前进,即使只是短短的一天零一个晚上,我也被妳救赎了――
――不管心里想了多少语句,可我还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
留下这句说话后,小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如同电影的回放情节一样,这一次我也是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但心底却多了一分寂寞感。
小惠对我来说已经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了。
在我重新认知到这点时,我发现我正站在上了锁的房间前,无意识地盯着门后尸体所在的位置。
那天睡觉前,我陷入了无止尽的思考中。
我很纠结要不要杀了小惠。
我隐隐约约地察觉得到,我对她的感情说不定比对诗欣还重要。并不激烈,也不根深,就只是处于萌芽阶段的感觉,如同幼苗般脆弱不堪。
也正因为我们的关系是这么纤细而软弱,我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失去她。我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常人,我很确定自己精神崩溃的可能性很高。好想杀死她、好想破坏她,但我也好想继续依靠她,啊啊啊,怎么办了?
我的精神又回归早几天的状态,我感觉我快要疯了。大脑被小惠和杀戮两者占据,我想感受悲伤、我想陷入伤痛之中,但并不是这种摧残别人、令人陷入失常的痛苦。
我的大脑就好像不是我的一样渐渐地分裂成两半。我不要,我不是别人,不是那个有钱的人、不是那个受欢迎的人、更不是幻想中的那个自己。
我就是我。
我并不是其他人,在这里的就只有我,最真实而充满血肉的我,我才不要就这样把自己抹消掉。
再这样下去的话我肯定无法继续当一个正常人。
等到我再张开眼睛时,眼前又是一片暗淡的世界。
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拇指,并没有因为焦躁和烦恼而被咬出来的伤口,看来我在无边无际的思考中迷失了,最后因为太累的原因而睡着。
这么说的话,这个梦好像是昨天的延续。
我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又拿着那柄奇特的伞子,我还身处在小镇之中,四处满布着蛆虫,牠们长出牙齿在啃食周遭的一切。每一只不知名的昆虫或是地上的杂草,甚至是白色的房子也躲不过牠们的侵食。
我对这阵雨有点好奇,稍微把左手伸出伞子。
滴答、滴答。
出乎意外地是很温热的感觉,我拿近鼻子一嗅,是血的气味。我看向自己的脚底,才发觉泥土都被暗红色的雨水覆盖,走起路来黏黏的原因也是这个。
我抬起头想看看天空是什么样子,才发觉我根本看不到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来到那棵大树的底下。
那是棵由尸体堆积而成的大树,它的树干由无数的人所堆砌而成、它的树叶是一束又一束的头发,由各种颜色的头发混在一起编织而成。
在其中我看见了诗欣也高挂在其中,那不是腐烂后的样子,而是在被我杀死前,被我用铁锤往后脑敲下去前的脸容。虽然跟死亡时的样子不同,但她确确实实地混在那堆尸体之中。
我收起了伞子,在这棵大树之下我不需要伞子――或许该说,我不再需要那根戴着戒指的右手,我不用再握着它来替我挡雨水了。
前方的树根处有无数的蛆在啃食尸体,如同身后的建筑物一样,这颗大树也被啃食着。在被蛆虫所啃食的地方穿了一个大洞。
下一秒钟就像是用快转镜头观察细菌繁殖一样,尸体堆以那个洞口为契机开始崩塌,缺口不一会儿就从树根蔓延到树干,贪婪地侵蚀着这棵大树。
一下子,排山倒海的尸体向我袭来,它们开始腐烂、开始失去温度,开始发出原先不曾有却应有的恶臭味。我混杂在尸体堆中,已经看不清诗欣在什么地方了。
因为有杀人犯在,树才能健康地生长,这个世界也才能运作起来。在那棵树上我看见了诗欣,我也成为了栽种树的人。
淹没在数不尽的尸体中,宛如初生动物带有的本能一样,我知道了这些事情。
隔天我很早就醒过来了,说是隔天也不太对劲,因为我绝对是在凌晨过后才睡觉的。我拿起手机拨号给了不久前才新增的电话号码。
嘟……嘟……
电话响了好一会后才终于有人接听,对方顶着没精打采的声音说话。
「喂?」
「是我。」
我已经不再迷茫了。
我拾回了自己应有的平常,以及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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